“天地四方”描述了古代中國人眼中宇宙的整體結構。在中國傳統哲學中,天地四方反映了宇宙的全面性和延伸性,包括天、地、東、西、南、北、上、下等多個方面。受天人合一理念的影響,古代中國人在天地四方概念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出了相應的天下觀,使天下四方成為古代中國政治理想和文化觀念的重要載體之一。
“四方”是人探索的基礎
“四方”之稱,在殷商甲骨文中便有記載。而天在上,地在下,加上東、南、西、北四方,謂之“六合”。
莊子認為“六合”是劃分圣人對事物認識態度的界限。他在《齊物論》中說:“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圣人論而不議。”“六合之外”過于遙遠,“圣人”明智的選擇便是“存而不論”,承認其存在,但不討論。而“六合之內”的區域,是可視、可聽、可觸的,因而也就有了對其進行探究、討論的基礎。不過,這種研究、討論也必受時間、空間、視角、水平等多方面條件的限制,故而,不能一勞永逸地議決。因為事物本身不斷發展,人對事物的認識也不斷深化,即便能進行評議,其結果也不能放之四海而皆準,持之恒久而不衰,所以對“六合之內”的事物,“圣人”可以討論、探究,但要“論而不議”,這是明智的做法。這種基于對宇宙變化萬千、永無休止的認識而產生的不斷探索、進取的態度,不僅適用于“圣人”,也適用于我們每一個普通人。
人不斷探索的基礎,是我們可以切實體悟的四方,它是從我們腳下開始的。《山海經·海外南經》中稱“地之所載,六合之間,四海之內”。“四海”便是“東海、西海、南海、北海”,其內在的結構便是“四方”。“好男兒志在四方”這句流傳甚廣的勵志之語,化用自《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所載齊姜規勸重耳“子有四方之志,其聞之者,吾殺之矣”的典故,其意在規勸其夫晉公子重耳不要沉溺安樂,而要發憤復國。此處的“四方”便是從自己的腳下開始。
對于帝王來說,從他腳下開始的四方還意味著他統治的疆域。所以,《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說:“六合之內,皇帝之土。”以帝王腳下的四方為基礎來構筑普天之下。在確定“四方”之前,先得建“中”,有“中”才有四方。而“中”的概念,在國家一級文物青銅器“何尊”上便已言及,即“中國”,也就是“中央之國”或“中土”“中央”。由中央建中,而后方言四方。
以“五服”為基礎的天下觀不斷鞏固
四方與中央構成的天下結構背后還有更深的文化意味、政治意味。這一點,要從古文字“東”“西”“南”“北”的起源說起。
“東”的起源有多種說法,其中一種認為日出樹(木)梢即為東;“西”為鳥巢,日落鳥歸巢即為西。這兩個字的起源都與太陽在一天時間內的運行情況有關。“日在樹梢”是日出、日落時皆有可能出現的景象,為什么是“東”,而不是“西”?這是因為五行中東方屬木,所以,日所在的樹梢為東方,而非西方。“西”按《說文解字》解,為“鳥在巢上”。晨鳥出巢,覓食而飛;只有暮鳥才棲于巢,暮,日落,故而為西。“南”為懸系樂器以祭祀,其方位則為南。“南”字的源起說法頗多。《詩經·小雅·鼓鐘》記載“以雅以南,以籥不僭”。這里“雅”“南”“ 籥”等皆為樂器。“雅”,狀如漆筒,兩頭蒙羊皮,而羊為周人祖先羌人的圖騰,故引申為天子之樂,或周王畿之樂,即正樂。“南”也是樂器名,形似鐘(類似銅鼓),懸于南。“籥”是南夷的蘆笙。也許,這才是“南”字的文化之源。“北”,則是兩人相背之狀。為何兩人相背之狀,可以表示“北”?這是因為“北”是相對于“中”而言的,“中”的冬天常刮猛烈的北風,人總是本能地蜷身抱胸以護臟腑,所以人與人便呈相背的狀態,這便是“北”。由此可見,“東”“西”“南”“北”四字在表示自然方位的同時,也承載著很多文化意涵。
飽含文化意蘊的東、南、西、北、中,構成了富有政治意味的一點四方的天下結構。按照《尚書·康誥》的說法,古者王之所在為王畿,其外圍,由近及遠,每五百里為一區劃,分別為甸服、侯服﹑綏服(一曰賓服)﹑要服﹑荒服等五服。所謂“服”,是臣服聽命于天子之意。《尚書·益稷》中有夏禹所言:“俞哉!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蒼生,萬邦黎獻,共惟帝臣,惟帝時舉。……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師,外薄四海,咸建五長,各迪有功,苗頑弗即工,帝其念哉!”可見,一點四方的天下結構,在夏朝便已確立。而且,此結構還規定了四方遠近與天子,即與中央的關系。到周朝時,雖五服名稱變為侯﹑甸﹑男﹑采﹑衛等,但天下結構與從前完全相同。其后,這一結構便定格為儒家禮制的一部分。
這種天下觀定型之后,通過天子的祭祀禮儀不斷得到宣揚和鞏固。如《禮記·曲禮下》言,“天子祭天地,祭四方”。因天地、四方,與四時、五行等相配,所以春祭東,東為木,天子著青衣,奉蒼璧,插青旗,面東而拜,這叫“祠”;夏祭南,南為火,天子著赤衣,奉赤璋,插赤旗,面南而拜,這叫“礿”;秋祭西,西為金,天子著白衣,奉白琥,插白旗,面西而拜,這叫“嘗”;冬祭北,北為水,天子著黑衣,奉玄璜,插玄旗,面北而拜,這叫“烝”;中央為土,天子著黃衣,執黃琮,插黃旗,拜社稷(即土地神和谷神),便是“祭天地”。這種天地、四時之祭,源自殷商,經周禮沿襲、完善而為儒家禮儀之一。
除四時之祭外,與“四方”相對應的,還有一種與“四神”有關的祭祀。所謂“四神”之祭,《禮記·曲禮下》中有“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歲徧”的記載。鄭玄注:“祭四方,謂祭五官之神于四郊也。句芒在東,祝融、后土在南,蓐收在西,玄冥在北。”這樣的“四神”,又與“盤古開天”用以撐天的“四柱”有關。
這種天下觀除了在國家層面不斷得到鞏固,也通過儒學教育在社會的不同層面中代代相傳。《禮記·射義》載:“故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可見作為六藝之一的射藝,便傳承著這樣的天地觀。又如為孩童啟蒙的《三字經》中,有“曰南北,曰西東。此四方,應乎中”的語句,為孩子們建立起最樸素的天下觀念。
古代為政者對澤被天下的政治追求
以四方為基礎,古人還創造了一系列相關概念。既有四方,便有四個相交處,即“四隅”。四方與四隅合起來,便是“八維”。于是,便有了東、南、西、北之外的東北、東南、西北、西南。由此八維再向外推,又有了“八殥”和“八纮”,前者意為“八方邊遠之地”,后者意為“八方極遠之地”。《淮南子》中說:“九州之外,乃有八殥……八殥之外,而有八纮。”而再遠,便是“八極”,即“八纮之外,乃有八極”。《荀子·解蔽》中有“明參日月,大滿八極,夫是之謂大人”。而《后漢書·顯宗孝明帝紀》中載“封泰山,建明堂,立辟雍,起靈臺,恢弘大道,被之八極”。這段話更是把“八極”為天下至遠的意思表達得淋漓盡致。“封泰山”,即有道之君祭天;“建明堂”,即有道之君行大典,施德政;“立辟雍”,即天子講學,行禮教;“起靈臺”,即如周文王般建靈臺,使天下之民依附、歸心。如此,則“大道”得以“恢弘”,既然極遠之“八極”都能被澤被(同“澤披”),遑論天下其余地方。為君者要實現這樣的理想就必須做到“四聰”。《尚書·舜典》中便提出為政者須得“明四目,達四聰”。孔穎達對這句話的注疏是“達四方之聰,使為己遠聽四方也”。
遠聽四方需要一定的方法。古人認為,以太乙為核,以北斗為樞,天之運有四時八節,地之應有四方八極。古人由此創造出了“式”來表示這一關系,并制作了上圓是天盤、下方是地盤的式盤,用以模擬大道運行,進行推算。天盤左旋,上畫北斗、二十八宿、十干、十二支、十二月等方位﹐并刻有一百八十二個圓點﹐以合周天度數,即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一度;地盤中則繪有八卦、十干、十二支等記號。天盤又稱“堪”,地盤又稱“輿”,合則為“堪輿”,這也是風水術的別稱。我們常說的“司南”,就是由式盤演變而來。后世看風水的羅盤,也是由此演化而來。唐朝司馬貞在《史記正義》中記有“用之則轉天綱加地之辰”之語,這里的“天綱”即天盤,“地辰”即地盤。天上的二十八宿,分列于東南西北,當其與地下的四方、九州等正好對應之際,也就是天盤某神恰好對準地盤某辰的時候,這便是“臨”的情況。就其字面講,“臨”本義是從上往下看。當用于天上某神對準地下某辰的情形后,其意便有了神圣的意味。后來,“臨”便專用于君上。無論君上到哪兒,皆謂之“君臨”。后來,又派生出“蒞臨”“光臨”等詞匯。“臨”字的衍生意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古代為政者弘大道、澤被八極的政治理想。而更直觀的是,從“臨”字字義的變遷,我們可以看到式盤背后反映的,是學理層面上的天地交感與和諧一體的宇宙觀。
天地四方的宇宙觀,從創生之初就是自然方位與文化認知的結合體,是天人合一理念的重要體現之一。這種宇宙觀包含著古代中國人的政治理想和文化觀念,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留給我們的重要精神財富。
(作者系西南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單笑斐
《中國民族教育》202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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