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歷史哲學家克羅齊有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反過來理解，當代的種種事件都能從歷史中找到淵源。作為一個有著豐厚史學傳統、高度重視歷史書寫的民族，我們中國人對此自然有著真切的體會。這也解釋了歷史書何以能在各類圖書榜單上占據重要位置——當人們面對當下的紛繁問題時，總是習慣先“向后看”，以歷史為鏡鑒，穿透現實的迷霧。那么2023年有哪些能幫助我們更好地認清世界的歷史書呢？下面，我就略作一番個人視角的梳理。
前人如何應對歷史大變局
當今世界，無論科技、經濟還是政治、思想，都在經歷深刻復雜的變化。當然，這不是人類第一次面臨巨變。實際上，18世紀法國的啟蒙運動，被認為是為人類社會的現代化轉型做了思想準備。作為第一場現代意義上的思想革命，啟蒙運動歷來是學界關注的焦點，300多年來著作層出不窮，以至于研究和書寫這場運動本身都足夠成為研究對象。關于啟蒙運動，似乎已沒有太多可以闡釋的空間。然而，以新穎視角突破慣常敘事，本就是歷史學家的技藝。《啟蒙運動中的法國》就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這種技藝。
作者丹尼爾·羅什為法國年鑒學派第三代傳人。該學派以長時段、跨學科、問題導向著稱，力圖拼接出特定歷史時段的“總體圖景”。全書分三卷，首先探討啟蒙運動思維中的時間、空間以及社會權力的轉移，復次討論社會轉型時期的矛盾沖突與激化，最后揭示普遍價值觀的轉變。本書涉獵廣泛，除常見的宮廷政治、財政經濟等，還描繪了法國社會在服飾、飲食、民俗等層面的變化。通過百科全書式的敘述，啟蒙運動如何改造法國人的觀念進而促動革命，已然呼之欲出。值得一提的是，本書中譯本曾榮獲第三屆傅雷翻譯獎，是一本靠得住的譯本。
如果說法國啟蒙運動是西方現代化轉型的經典案例，那么明治維新就是日本現代化轉型的起點。近現代日本取得的成就、欠下的血債，都可以追溯到這里。也因此，明治維新被反復回憶、追問和書寫，形成了顧頡剛所說的“層累疊加的歷史”。為此，明治維新史研究名家、東京大學名譽教授三谷博力圖拂去涂抹在歷史小姑娘臉上的脂粉與污跡，于是就有了《明治維新史再考：由公議、王政走向集權、去身份化》。傳統敘事總是濃墨重彩地描繪“維新三杰”“四大強藩”，而三谷博則明確反對這種英雄史觀。在這本書中，他圍繞公議、王政、集權、去身份化四個課題，結合國際環境和世界秩序，以幕末日本各方力量（幕府、朝廷、公家、強藩等）不同政見的碰撞、權力博弈的過程為主軸，顛覆了固有的歷史敘事模式，為讀者呈現了一段別開生面的明治維新史。由于關閉了濾鏡，將歷史的斑點、噪點、裂縫全都展現出來，使本書獨具魅力。
明治維新使日本強大，也促使中國這頭睡獅警醒，奮起直追，開啟了現代化轉型。其過程之曲折艱辛，已經有很多著作展現了，《漢字王國∶讓中國走向現代的語言革命》一書另辟蹊徑，從語言文字的視角對這一過程進行新的觀照。
我們每天都接觸和使用漢字，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其實不然。在清末民初的大變局中，漢字一度被認為是啟迪民智、推進現代化轉型的阻礙，簡化、改革甚至廢除漢字的呼聲不斷涌現。今天回看，當時人心太急，有些主張也太激進。不過，這反映出面對內外挑戰，前人力圖讓漢字現代化的迫切心情。對此，后人應予以“同情之理解”，而非隨意指責。
在《漢字王國》一書中，哈佛大學語言與文明系博士石靜遠全面描繪了中國人讓古老的漢字立足現代世界所做的努力。從倡導官話革命的王照、創制注音符號的章太炎，到發明中文打字機的周厚坤、林語堂，設計拼音方案的吳玉章、周有光，再到發明計算機激光照排系統的王選……經過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改良和演進，終于讓方塊字完全融入了現代世界。
“海洋中國”的失落與東印度公司的崛起
中國從古代走向現代的過程中，最遺憾的莫過于錯失了海洋，以至于近代以來，“外敵從海上入侵”成了民族屈辱的記憶。但其實，古代中國也是海洋大國，和東海、南海有著緊密聯系。這也是近年來有關“海洋中國”的歷史敘事所重點建構的內容。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學系楊斌的目光則跨越東南亞，投向了更為遙遠神秘的印度洋。《人海之間：海洋亞洲中的中國與世界》以船、物、事、人四重視角，表明了從兩漢至明清的2000余年間，中國與印度洋世界有著密切的交往。
1600年前，東晉高僧法顯從印度洋取經回國。1300年前，唐代高僧義凈成為第一位留下名姓的經海路完成中國—印度洋航程的中國人。宋元時代，中國制造的船舶在印度洋上穿梭，一方面帶去中國的瓷器和技術；另一方面，印度洋世界的珍品，以及“美人魚”“人參果”“海底磁山”等故事也傳入中國，融入傳統文化。這一切，在明代鄭和下西洋的大規模活動中達到高潮。然而盛極必衰，鄭和之后，中國與印度洋漸行漸遠，最終失去了交集。
古代中國如何與印度洋發生連接？又為何會“失去”它？在一艘艘浮出水面的沉船、一件件跨越海洋的物品中，在一幕幕海上往事、一段段海上流言里，真相漸漸浮出水面。
令人扼腕的是，中國退出印度洋之際，英國人正向這里高歌猛進。自1600年英格蘭女王授予印度貿易特權以來，100多年間，英國東印度公司從一家商貿企業變成了一個擁有強大軍力、控制印度，進而在整個南亞次大陸建立起殖民統治的龐然大物。它儼然成為英帝國殖民擴展的急先鋒。然而讓英帝國始料未及的是，壯大后的東印度公司反過來侵蝕了英國本土的政治體制，影響甚而主導了政府政策。到最后，東印度公司徹底脫離母體掌控，成了獨立王國。1857年爆發的“印度民族大起義”，就與東印度公司不顧英國政府的改革建議，在貪婪的驅使下不斷壓榨印度人民，致使其奮起反抗脫不開干系。
一家商業公司是如何扮演殖民主義急先鋒，并演化為“惡龍”的？為了解這一進程，英國歷史學家威廉·達爾林普爾扎進大英圖書館和印度國家檔案館，爬梳海量史料，編織起東印度公司的來龍去脈，推出了這本《無政府：東印度公司的崛起》。達爾林普爾重點關注商業與王權的互動，審視了王權如何扶植東印度公司，而后者又如何深刻地重塑了王權。在作者看來，殖民化與商業化這種步調一致又爭權奪利的糾纏史，體現了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間的復雜關系。
作為中國人，我閱讀本書時忍不住常常掩卷，思索“海洋中國”的失落與東印度公司崛起之間的歷史張力。
歷史暗角中的人們
在“歷史的暗角”中，流淌著多樣性的潛流，有待今人發掘。例如，我們對“傳統女性”容易有刻板印象。特別是，由于宋元以來社會觀念日趨保守，至明代已是登峰造極，因此一般人或許會認為明代女性多是思維呆板、恪守婦道的“賢妻良母”。其實，只要讀過馮夢龍“三言”里的若干篇什，就知道這樣的想法多么幼稚——即便在禮教森嚴的社會，個體的思想和行為也是千差萬別。只是這種差別，被主流歷史的宏大敘事給遮蔽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陳寶良的《明代婦女生活》將被遮蔽的歷史豐富性揭示出來。作者先勾勒了在禮教的閉鎖世界中，女性遵從“女德”的群體性人格。到明代中后期，隨著社會思想的活躍，女性也開始出現了從“溫婉賢淑”到“健婦”的轉變，女性自我意識加強，甚至出現了男女平等的訴求。這樣的婦女形象可謂迥異于以往常見的描述。
說到暗角，有一些歷史時段也處于陰影中，比如五代。或許是五代的情況太復雜，或許是因為它被當作“過渡期”，總之，公眾對五代的興趣和了解遠少于它之前的唐和它之后的宋。但這是一段不應該被遺忘的歷史。鄭也夫的《五代九章》以社會學家的視角，對五代歷史作了重新審視。鄭也夫雖然不是科班出身的歷史學者，但引文詳略得當，立論以史料為基礎，穩妥而不乏新意，堪稱一部帶史論性質的佳作。
總體來看，2023年的歷史類圖書，無論原創還是譯著，都體現了創作者和出版者深切的現實關懷。他們從歷史這座富礦中，為當下的我們開掘出可供鏡鑒的寶貴經驗。
意大利歷史哲學家克羅齊有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反過來理解，當代的種種事件都能從歷史中找到淵源。作為一個有著豐厚史學傳統、高度重視歷史書寫的民族，我們中國人對此自然有著真切的體會。這也解釋了歷史書何以能在各類圖書榜單上占據重要位置——當人們面對當下的紛繁問題時，總是習慣先“向后看”，以歷史為鏡鑒，穿透現實的迷霧。那么2023年有哪些能幫助我們更好地認清世界的歷史書呢？下面，我就略作一番個人視角的梳理。
前人如何應對歷史大變局
當今世界，無論科技、經濟還是政治、思想，都在經歷深刻復雜的變化。當然，這不是人類第一次面臨巨變。實際上，18世紀法國的啟蒙運動，被認為是為人類社會的現代化轉型做了思想準備。作為第一場現代意義上的思想革命，啟蒙運動歷來是學界關注的焦點，300多年來著作層出不窮，以至于研究和書寫這場運動本身都足夠成為研究對象。關于啟蒙運動，似乎已沒有太多可以闡釋的空間。然而，以新穎視角突破慣常敘事，本就是歷史學家的技藝。《啟蒙運動中的法國》就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這種技藝。
作者丹尼爾·羅什為法國年鑒學派第三代傳人。該學派以長時段、跨學科、問題導向著稱，力圖拼接出特定歷史時段的“總體圖景”。全書分三卷，首先探討啟蒙運動思維中的時間、空間以及社會權力的轉移，復次討論社會轉型時期的矛盾沖突與激化，最后揭示普遍價值觀的轉變。本書涉獵廣泛，除常見的宮廷政治、財政經濟等，還描繪了法國社會在服飾、飲食、民俗等層面的變化。通過百科全書式的敘述，啟蒙運動如何改造法國人的觀念進而促動革命，已然呼之欲出。值得一提的是，本書中譯本曾榮獲第三屆傅雷翻譯獎，是一本靠得住的譯本。
如果說法國啟蒙運動是西方現代化轉型的經典案例，那么明治維新就是日本現代化轉型的起點。近現代日本取得的成就、欠下的血債，都可以追溯到這里。也因此，明治維新被反復回憶、追問和書寫，形成了顧頡剛所說的“層累疊加的歷史”。為此，明治維新史研究名家、東京大學名譽教授三谷博力圖拂去涂抹在歷史小姑娘臉上的脂粉與污跡，于是就有了《明治維新史再考：由公議、王政走向集權、去身份化》。傳統敘事總是濃墨重彩地描繪“維新三杰”“四大強藩”，而三谷博則明確反對這種英雄史觀。在這本書中，他圍繞公議、王政、集權、去身份化四個課題，結合國際環境和世界秩序，以幕末日本各方力量（幕府、朝廷、公家、強藩等）不同政見的碰撞、權力博弈的過程為主軸，顛覆了固有的歷史敘事模式，為讀者呈現了一段別開生面的明治維新史。由于關閉了濾鏡，將歷史的斑點、噪點、裂縫全都展現出來，使本書獨具魅力。
明治維新使日本強大，也促使中國這頭睡獅警醒，奮起直追，開啟了現代化轉型。其過程之曲折艱辛，已經有很多著作展現了，《漢字王國∶讓中國走向現代的語言革命》一書另辟蹊徑，從語言文字的視角對這一過程進行新的觀照。
我們每天都接觸和使用漢字，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其實不然。在清末民初的大變局中，漢字一度被認為是啟迪民智、推進現代化轉型的阻礙，簡化、改革甚至廢除漢字的呼聲不斷涌現。今天回看，當時人心太急，有些主張也太激進。不過，這反映出面對內外挑戰，前人力圖讓漢字現代化的迫切心情。對此，后人應予以“同情之理解”，而非隨意指責。
在《漢字王國》一書中，哈佛大學語言與文明系博士石靜遠全面描繪了中國人讓古老的漢字立足現代世界所做的努力。從倡導官話革命的王照、創制注音符號的章太炎，到發明中文打字機的周厚坤、林語堂，設計拼音方案的吳玉章、周有光，再到發明計算機激光照排系統的王選……經過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改良和演進，終于讓方塊字完全融入了現代世界。
“海洋中國”的失落與東印度公司的崛起
中國從古代走向現代的過程中，最遺憾的莫過于錯失了海洋，以至于近代以來，“外敵從海上入侵”成了民族屈辱的記憶。但其實，古代中國也是海洋大國，和東海、南海有著緊密聯系。這也是近年來有關“海洋中國”的歷史敘事所重點建構的內容。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學系楊斌的目光則跨越東南亞，投向了更為遙遠神秘的印度洋。《人海之間：海洋亞洲中的中國與世界》以船、物、事、人四重視角，表明了從兩漢至明清的2000余年間，中國與印度洋世界有著密切的交往。
1600年前，東晉高僧法顯從印度洋取經回國。1300年前，唐代高僧義凈成為第一位留下名姓的經海路完成中國—印度洋航程的中國人。宋元時代，中國制造的船舶在印度洋上穿梭，一方面帶去中國的瓷器和技術；另一方面，印度洋世界的珍品，以及“美人魚”“人參果”“海底磁山”等故事也傳入中國，融入傳統文化。這一切，在明代鄭和下西洋的大規模活動中達到高潮。然而盛極必衰，鄭和之后，中國與印度洋漸行漸遠，最終失去了交集。
古代中國如何與印度洋發生連接？又為何會“失去”它？在一艘艘浮出水面的沉船、一件件跨越海洋的物品中，在一幕幕海上往事、一段段海上流言里，真相漸漸浮出水面。
令人扼腕的是，中國退出印度洋之際，英國人正向這里高歌猛進。自1600年英格蘭女王授予印度貿易特權以來，100多年間，英國東印度公司從一家商貿企業變成了一個擁有強大軍力、控制印度，進而在整個南亞次大陸建立起殖民統治的龐然大物。它儼然成為英帝國殖民擴展的急先鋒。然而讓英帝國始料未及的是，壯大后的東印度公司反過來侵蝕了英國本土的政治體制，影響甚而主導了政府政策。到最后，東印度公司徹底脫離母體掌控，成了獨立王國。1857年爆發的“印度民族大起義”，就與東印度公司不顧英國政府的改革建議，在貪婪的驅使下不斷壓榨印度人民，致使其奮起反抗脫不開干系。
一家商業公司是如何扮演殖民主義急先鋒，并演化為“惡龍”的？為了解這一進程，英國歷史學家威廉·達爾林普爾扎進大英圖書館和印度國家檔案館，爬梳海量史料，編織起東印度公司的來龍去脈，推出了這本《無政府：東印度公司的崛起》。達爾林普爾重點關注商業與王權的互動，審視了王權如何扶植東印度公司，而后者又如何深刻地重塑了王權。在作者看來，殖民化與商業化這種步調一致又爭權奪利的糾纏史，體現了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間的復雜關系。
作為中國人，我閱讀本書時忍不住常常掩卷，思索“海洋中國”的失落與東印度公司崛起之間的歷史張力。
歷史暗角中的人們
在“歷史的暗角”中，流淌著多樣性的潛流，有待今人發掘。例如，我們對“傳統女性”容易有刻板印象。特別是，由于宋元以來社會觀念日趨保守，至明代已是登峰造極，因此一般人或許會認為明代女性多是思維呆板、恪守婦道的“賢妻良母”。其實，只要讀過馮夢龍“三言”里的若干篇什，就知道這樣的想法多么幼稚——即便在禮教森嚴的社會，個體的思想和行為也是千差萬別。只是這種差別，被主流歷史的宏大敘事給遮蔽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陳寶良的《明代婦女生活》將被遮蔽的歷史豐富性揭示出來。作者先勾勒了在禮教的閉鎖世界中，女性遵從“女德”的群體性人格。到明代中后期，隨著社會思想的活躍，女性也開始出現了從“溫婉賢淑”到“健婦”的轉變，女性自我意識加強，甚至出現了男女平等的訴求。這樣的婦女形象可謂迥異于以往常見的描述。
說到暗角，有一些歷史時段也處于陰影中，比如五代。或許是五代的情況太復雜，或許是因為它被當作“過渡期”，總之，公眾對五代的興趣和了解遠少于它之前的唐和它之后的宋。但這是一段不應該被遺忘的歷史。鄭也夫的《五代九章》以社會學家的視角，對五代歷史作了重新審視。鄭也夫雖然不是科班出身的歷史學者，但引文詳略得當，立論以史料為基礎，穩妥而不乏新意，堪稱一部帶史論性質的佳作。
總體來看，2023年的歷史類圖書，無論原創還是譯著，都體現了創作者和出版者深切的現實關懷。他們從歷史這座富礦中，為當下的我們開掘出可供鏡鑒的寶貴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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