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經濟報道見習記者賴鎮桃 廣州報道
2010年前后,全球芯片制造版圖里,美國、日本、韓國、歐洲曾經四分天下。 但現在,手上只剩下全球芯片制造10%市場份額的歐洲,發現要回到往日的輝煌地位,并不容易。
近日,意大利工業部長阿道夫·烏爾索向媒體證實,英特爾已放棄或推遲在法國和意大利的投資計劃,盡管他依然拋出橄欖枝,稱“如果英特爾改變主意,履行其先前的歐洲投資計劃,意大利仍然非常歡迎”。
事實上,英特爾在意大利、法國的投資項目,已經籌謀已久。2022年3月,英特爾宣布將在法國、愛爾蘭、意大利、波蘭和西班牙落地六大造芯基地,但兩年時間過去,僅有德國晶圓廠給出了明確開工時間和建設藍圖,愛爾蘭和波蘭工廠都還在補貼談判階段,意大利、法國的項目則直接擱淺。
這無疑讓雄心勃勃發起“造芯”計劃的歐洲,意識到現實的殘酷。去年,歐盟正式推出芯片法案,不惜斥資430億歐元,要將歐盟芯片產能從目前占全球10%份額提升到2030年的20%,追趕美國和亞洲。
然而,英特爾新建芯片廠的遲疑,折射出歐洲要想重回芯片制造的第一梯隊,面前還橫亙著不少現實難題。
芯片大戰下的“補貼競賽”
“英特爾選擇叫停項目,很有可能還是錢沒談攏,或者英特爾對意大利投資前景有顧慮。”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中歐關系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嚴少華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分析道。
目前,意大利和英特爾方面都未透露項目暫停的具體原因,但在幾位受訪專家看來,芯片制造項目投資巨大,高度依賴財政補貼,意大利、法國沒有給到英特爾所期待的補貼數額,是這一國際芯片巨頭最終選擇撤資的重要原因。
反觀設廠進度順利的德國,實際上也就補貼問題和英特爾開展了數輪博弈。2023年初,德國政府提到給英特爾的補貼為68億歐元,但據德國媒體報道,英特爾和德國政府幾經拉鋸談判,英特爾稱,由于通貨膨脹和能源成本上升,原有政策支持已不足以支撐工廠建設,德國政府開價到99億歐元,雙方才最終達成協議。
德國為扶持芯片產業的發展,計劃拿出500億歐元的財政撥款,僅英特爾一家就“吞掉”了五分之一的預算。但在業內人士看來,芯片廠商要價高也是情有可原。某制造業集團海外戰略投資總監林瑋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表示,歐洲的稅收、用人成本非常高,而且芯片屬于非常上游的產業,供應鏈的下游包括電子組裝、整機設計、品牌商等,大部分設在中國、日韓等東亞國家。假設芯片在歐洲生產,再運輸到東亞組裝,最后組裝好的電子產品送回歐洲市場,復雜的生產鏈路也就帶來成本上升。
此外,美國同樣在推動芯片制造回流,給予大量財政補貼的同時還通過高額關稅、出口管制等極端手段“威逼利誘”制造商在美設廠,“但在地緣政治上更偏溫和中立的歐洲,則只能依靠大額補貼吸引芯片廠回流。”林瑋指出。
德國赫蒂治理學院公共管理與政治經濟學教授哈勒伯格表示,德國在使用補貼方面歷來比其他國家更為謹慎,但在當前的經濟環境下,各國正處于一種博弈狀態中:“基本上有兩種政策選擇。第一種,政府不介入企業,不提供補貼。在第二種情況下,政府進行干預。”后者并非最有效率的經濟行為,但當主要競爭對象都擁有足夠的實力和補貼能力,“歐洲不作出回應就會落后”。
據不完全統計,美國的《芯片法案》補貼約530億美元,印度拿出約100億美元來吸引大廠,日本也新增3686億日元的預算來補貼, 韓國給出的20%稅收抵免相當于900億美元的支持……圍繞半導體項目的爭奪,全球各國紛紛發起財政補貼競賽。
由此,若財政實力不夠雄厚,則有可能在芯片大戰中落于下風。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歐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董一凡告訴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德國是歐洲最大的經濟體,在發放補貼上有更大的彈性空間;但法國、意大利就沒有這樣充足的財政資源,政府債務占GDP的比重超過100%,財政狀況堪憂,補貼力度自然有限,可能這樣才沒能留住英特爾。
歐洲“強芯”難在哪?
從統計數據看,英特爾對歐洲的有所保留,并非孤例。
FDI Markets 數據庫顯示,2023年,進入歐洲的外國直接投資額(FDI)同比下降24%,其中半導體項目在所有外商投資中占比還不到4%。而且,去年通過的芯片法案,沒能挽回國際芯片廠商的“芳心”,2021年歐洲吸引的半導體國際投資創下406億美元的新低,2022年跌至305億美元,2023年更進一步下探到115億美元。對芯片廠商而言,歐洲的吸引力正不斷下滑。
作為昔日的造芯重鎮,歐洲重回芯片制造何以艱難?
財政補貼不占優勢以外,歐洲的政治環境、生產要素也有諸多掣肘。
一方面,歐洲經濟體有著更透明法治的營商環境,但其政治體制也對應著施政的不連貫性。林瑋表示,芯片制造普遍需要長達數年的建設周期、投資回收期,所以除了項目初期一次性的政策補貼,芯片企業還需要可持續的財政支持,來對沖產能過剩、設備折舊的虧損,但歐洲政府一旦中途換屆,新一屆政府不承認前任的政策或承諾,企業也會面臨一定的經營風險,從而很難做出到歐洲本地投資建廠的決策。
另一方面,人才儲備、能源價格也是芯片廠商不得不考慮的現實問題。
嚴少華表示,芯片制造除了需要高端人才,還需要熟練技術工人,但過去十幾年,全球的芯片制造基本集中在中國臺灣地區和日韓,歐洲要大幅提升半導體制造本土化水平,必然面臨巨大的用工缺口。而且在極右翼勢力的影響下,歐盟國家寧愿忍受缺工之苦也不愿放寬移民政策,更加深了人才的短缺。
同時,半導體制造作為高耗能產業,制造商對能源價格特別敏感。董一凡表示,俄烏沖突爆發后,歐洲能源價格大幅上漲,企業要支付的能源賬單幾乎是美國買家的三至四倍。
但歐洲發力芯片制造,也不乏其優勢——深厚的工業體系、扎實的基礎研究、先進的光刻機等上游設備制造,故而不少芯片巨頭依然選擇加注:英飛凌開始在德國德累斯頓興建一座總價50億歐元的晶圓廠,計劃在2026年投產;臺積電宣布與英飛凌、恩智浦半導體以及博世合作,也在德累斯頓投資100億歐元興建晶圓廠;意法半導體要在意大利建設一座價值50億歐元的碳化硅晶圓廠,同時也與格芯在法國東南部新建晶圓廠。
“全球本土化”加速
只是,歐洲要壯大本土芯片產業,僅靠上述項目顯然不足夠。
錯失英特爾的意大利,至今還沒有一座大型的晶圓制造廠。意大利工業部長阿道夫·烏爾索表示,羅馬近幾個月已向世界各地派遣了一個特別工作組,旨在吸引高科技投資到意大利,政府還和臺灣半導體廠商MEMC、臺積電進行了高層會談,試圖拉攏其在意設廠。
財政補貼之外,歐洲還有可能釋出強化投資審查、出口管制等政策工具。1月24日,歐盟委員會在總部布魯塞爾發布“歐洲經濟安全一攬子計劃”,該計劃旨在幫助歐盟在軟件、芯片和飛機等核心行業保持競爭力,“去風險化”是草案的一大關鍵詞,具體措施包括強化外資審查、規范對外投資、出口管制、貿易保護等。
盡管這個方案存在建立歐洲版“小院高墻”的潛在風險,但董一凡認為歐洲在全球科技領域的影響力、掌控力不能和美國同日而語。一名歐盟外交官也表示,歐盟成員國對“歐洲經濟安全一攬子計劃”仍將非常謹慎,以防歐盟委員會越權。
然而,歐洲加速芯片本土化的進程,無形中也在挑動全球芯片格局的演變。
“2021年的全球缺芯潮、近期的紅海局勢,讓歐洲意識到地理上供應距離過遠,會帶來供應鏈不穩定的風險,所以推動半導體近岸化生產、把供應鏈掌握在自己手中成為歐洲的共識,”林瑋認為,未來分散化、近岸化的“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將成為全球芯片產業的長期趨勢,但在成本優勢和政治風險的平衡下,東亞仍然是重心。
國內某經濟政策研究機構向21世紀經濟報道提供的內部研究報告也提出,在過去,半導體是一個典型的全球化生態圈,但現在則出現了重要變化,各國都希望擁有自己可控的半導體產業鏈和供應鏈。美國和歐洲國家試圖通過供應鏈多元化和增加國內芯片制造量,以抵御未來的地緣政治危機,這一切意味著半導體產業“新的全球化”模式到來——美國及其主要戰略合作伙伴(特別是G7成員),將借著與臺積電和三星等半導體大廠的協作,融入當地的半導體供應鏈及產業生態系統,這就形成了所謂的“全球本土化”。
據不完全統計,過去幾年,半導體制造巨頭在歐美日等市場有超過20座晶圓廠已經或者計劃破土動工,項目總值超過2000億美元。而根據產業協會SEMI提供的數據,全球5年內新建的晶圓廠超過100座,預計2024年投資總額超過5000億美元。
當原本專注上游研發、軟件設計、光刻機制造的歐美半導體企業,紛紛轉向“自建一套”,產能過剩的隱憂由此浮現。“現在各國政府、企業都在加大馬力擴大芯片產能,但一旦經濟周期走向供大于求的拐點,產業洗牌自然在所難免,到時不占優勢的市場主體就會走向被淘汰的終局。”董一凡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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