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 李佳英 廣州報道
近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轉載了央視電視專題片《反腐 為了人民》第三集《揭開腐敗隱身衣》（以下簡稱《專題》），披露了廣東省茂名市高州市人民醫院原院長王茂生收受回扣2億元的案件細節。
上述《專題》透露，王茂生上任初期，被寄予厚望，能以“王一刀”的權威和果斷，向不良風氣開刀。然而，權力的誘惑逐漸使其腐化。與醫藥供應商結成利益共同體后，王茂生通過代持房產、證券賬戶等方式掩蓋受賄事實，甚至還在房子里專設夾層藏贓款。
對此，多位受訪對象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指出，公立醫院決策權力集中、監督機制不健全是導致腐敗頻發的重要原因。失控的欲望加上失控的權力，導致嚴重的腐敗也就在所難免。
為將風險行為關進制度的籠子，紀檢監察機關利用數字化工具箱，穿透式關聯分析，精準打擊腐敗。醫保監管、信用評價制度、集采資格管理等手段，也成為合規重要抓手。
在2025年，懲治腐敗將一刻不停。國家衛健委、國家醫保局、國家藥監局均已公布2025年工作重點，整治腐敗、提升管理水平被多次提及。
1月8日，中紀委國家監委網站發布《中國共產黨第二十屆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公報》，總結2024年紀檢監察工作，部署2025年任務且提出，嚴查政治問題和經濟問題交織的腐敗案件，著重抓好醫藥、工程建設和招投標等領域系統整治。同時，深入查處新型腐敗和隱性腐敗，堅持受賄行賄一起查，深化醫保基金管理、養老服務等方面突出問題治理。
走向轉折
因手術技術高超，當地患者都親切地叫王茂生“王一刀”。
甚至，他早期的清廉作風，助其成為了高州市人民醫院的黨委書記兼院長。上述《專題》透露，為給陷入回扣門的高州市人民醫院帶來清風，王茂生進入大眾目光中，更被期望能具備“王一刀”的果斷、專業，向不良風氣開刀。
2013年，媒體曝光了高州市人民醫院醫藥采購回扣門事件，正副院長都被免職追責。
根據當時通報，2010年1月至2012年12月，廣東高州市人民醫院9個科室的39名醫務人員收受藥品回扣共282.8萬元，部分管理干部還通過泄露統方信息收受好處費。
之后，有關部門對相關責任人作出嚴肅處理，包括高州市衛生局局長、高州市人民醫院院長、高州市人民醫院工會副主席以及財務科負責人。除負有領導責任的相關人員外，９名直接收受藥品回扣的科室主任和涉案金額較大的醫生，受到撤職、吊銷執業證書、暫停執業活動等處罰。
多位關鍵人物失責，該院被“蛀”得痕跡斑斑。根據廣東茂名市通報，后有主動上繳回扣款醫務人員382名，追繳違紀金額580多萬元。
然而，職位變遷成為了轉折點，在當地口碑載道的“王一刀”被逐漸腐化。
“以前我是專家型醫生，供應商根本不會來找我，因為你沒權。現在當了‘一把手’，有權又有名氣，大家自然都往你這兒使勁。”王茂生說。
走馬上任后，王茂生的老相識、新朋友接踵而至。
《專題》披露，首個找上門的是老相識，醫藥供應商許燦；更是不斷有人想方設法想要成為王茂生的新朋友，后來向王茂生行賄金額最大的醫藥供應商李少刊就是其中之一。前者表示“能不能關照點生意”，后者則以聊醫學為名頻繁找王茂生聊天。
交流背后，暗藏著鋪路搭橋的目的。對于這點，雙方亦是心知肚明。
“我是一個醫藥公司老板，找他肯定有需求。”李少刊坦言，“只不過我希望當事人王茂生先認可我這個人，想辦法再慢慢多做點生意。”
慢慢的，他們結成了暗藏在水面下的“利益傳輸帶”，帶金銷售、行賄受賄行為逐漸浮現。
《專題》披露，從查處的腐敗案件看，一些腐敗分子與行賄人之間達成默契，以系統特殊性、行業“潛規則”掩蓋權錢交易，在請托辦事時含糊其辭，在賄賂數額上籠統模糊，故意互不挑明，其實彼此之間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心領神會。
為掩蓋違法違紀痕跡，王茂生小心鋪設，包括試圖通過找人代持來設置“防火墻”。
據披露的細節，王茂生大部分受賄所得都是找人代持，行賄人在廣州、湛江、茂名等地為他購買多套房產、商鋪，全部登記在別人名下。王茂生還讓醫藥供應商把部分錢存到以他人名義開的證券賬戶，但卻是自己在實際控制。
甚至，王茂生將從腐敗“夾層”中的所得置于房屋夾層中。專題片透露一處細節：房子裝修時，王茂生在陽臺上專門設計了一個隱蔽的夾層用來藏收受的錢款，外邊再用柜子遮擋。
權力“夾層”
回頭來看，一方面，此案揭示出部分醫藥用品采購中仍然存在滋生腐敗的空間，不良醫藥供應商行賄的花費被轉嫁到經營成本當中。另一方面，此案顯示出以往對“關鍵人物”權力監管仍存在真空地帶。
例如，身兼院黨委書記、院長的王茂生，在醫院內部人事任命、資金使用、醫藥采購等方面都擁有絕對的話語權和決策權。高州市人民醫院是一家三級甲等綜合性公立醫院，醫療服務覆蓋高州及周邊廣大城鄉地區，每年的采購體量更是不小。
雖說醫藥采購程序有相關制度規定，但在實際操作中都被架空。
廣東省茂名市紀委監委工作人員表示：“（王茂生）失控了，思想上偏離了。制度也不落實，就是‘一把手’說了算，那些程序都是走形式的。院長的權力太大，行賄的利潤空間也太大。”
有研究指出，通常，公立醫院的決策權力主要集中在黨委、院領導、專家委員會和職工代表大會等，其中，黨委和院領導班子對醫院決策負主要責任。而在決策過程中，帶有院領導層主觀色彩的傾向較多。醫院專家委員會和職代會的決策支持、民主管理作用象征意義大于實際現象在一些醫院較為普遍。
在科室層面，科主任往往是專業領軍人物，故在科室的財務、物資使用、績效獎勵、職稱晉升等方面擁有絕對話語權，科務會、主任會基本流于形式。
盈科廣州醫藥法律事務部副主任張波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指出，農村基本醫療保障、醫療體系建設、醫聯體建設以及醫保資金安全，還存在很多的監管漏洞的問題。
“醫藥的實現過程環環相扣，患者吃藥、醫生開藥、醫保定目錄、藥企供給。過往，這一過程不透明、缺乏監督，本身就存在制度性問題。雖然立法也不可能驟然改變此根本性的制度設計，但如果能夠讓醫藥流通環節更簡單，那么腐敗滋生的空間就更小。”張波進一步指出。
北京大學國際醫院紀檢監察與法律合規部主任婁丹也表示，目前醫療機構的合規管理呈現出分散的點狀，但已發布的法律文件多聚焦于幾個專項領域，如醫保基金、醫療質量安全管理、醫療糾紛預防與處置、反商業賄賂等。
例如，《重慶市醫藥領域反商業賄賂合規指引》《醫藥企業防范商業賄賂風險合規指引（征求意見稿）》《醫藥代表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等。對于經營管理體系的其他領域如招標采購、勞動用工、財務稅收、環境保護、個人信息保護等還沒有進一步明確，尚缺乏國家層面統一的指引文件。
雖然建章立制已是進行時，但醫保飛檢等各種外部評價手段，正在由外及內地倒逼醫療機構不斷完善其自身合規管理制度。
在王茂生案后，茂名市紀委監委針對這些案件暴露出的問題進行系統梳理，并開展以案促改促治工作。例如，健全藥事委員會決策機制，落實醫療衛生系統物資采購、招投標等相關制度和流程。
上述《專題》進一步透露，截至目前，茂名市醫療機構次均住院費用同比下降7.49%，醫藥費用同比下降6.69%。系列措施有效擠壓了采購價格里的水分，也大大壓縮了滋生腐敗的空間。
革故鼎新
與此同時，反腐敗方法與工具正持續革新、迭代。
針對蠅貪蟻腐現象，大數據更是發揮了重要作用。近年來，紀檢監察機關探索建立數字化反腐敗工具箱，重點構建涵蓋線索評估、數據檢索、智能研判等功能的大數據分析研判系統。在信息分析中查根源，以穿透式關聯厘清親屬圈、老板圈等人員關系，進而發現腐敗主體隱身化、財物權屬隔離化等問題。
醫保監管也已成為當前醫療機構合規的重要抓手。
國家醫保局基金監管司副司長謝章澍介紹，截至2024年9月，國家飛檢已覆蓋全國所有省份，檢查定點醫藥機構500家，查出涉嫌違規金額 22.1億元。其中，根據大數據模型線索，開展專項飛檢的定點醫藥機構就達到185家，查實欺詐騙保機構111家。
針對藥械企業，則是通過醫藥價格和招采信用評價制度、集采資格管理、掛網采購產品動態管理等方式，將風險行為關進制度的籠子。
國家醫保局曾于2020年發布《醫藥價格和招采失信事項目錄清單（2020版）》，列入在醫藥購銷中給予回扣或其他不正當利益、涉稅違法、實施壟斷行為、不正當價格行為、擾亂集中采購秩序、惡意違反合同約定等有悖誠實信用的行為。同時，開展醫藥企業信用評級，分級處置失信違約行為。
接近一個月前，便有一家企業因商業賄賂行為被查，且被評為失信。
2024年12月9日，山東省藥械集中采購平臺發布一則醫藥價格和招采信用評價結果公告：沈陽新馬藥業有限公司失信等級評定結果為“一般”。評定理由顯示，新馬藥業“在醫藥購銷中給予各級各類醫療機構、集中采購機構及其工作人員回扣或其他不正當利益”，涉及的產品是鹽酸氨溴索，評級時間是從2024年6月25日起三年。
根據醫藥價格和招采信用評價制度，省級集中采購機構可對被評為失信登記的企業，采取處置措施。
國家醫療保障局醫藥價格和招標采購指導中心有關負責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若企業失信情節較為輕微，被定為“一般”失信，則是受到提醒告誡。雖然一般失信等級不會直接導致藥品被中止掛網采購，但如果失信行為持續或情節加重，可能會升級為中等或嚴重失信，進而導致相關藥品被“亮黃燈”或中止掛網采購。
由此觀之，新方法、新制度均在清除作風頑疾，解套腐敗利益鏈方面，不斷發揮著作用。
針對各類隱蔽復雜的腐敗手段，《中國共產黨第二十屆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公報》還提出，深入查處新型腐敗和隱性腐敗，堅持受賄行賄一起查，深化以案促改促治，有力鏟除腐敗滋生的土壤和條件。著力破解新型腐敗和隱性腐敗發現、取證、定性難題，堅決查處那些老是拉干部下水、危害一方的行賄人，加大跨境腐敗治理力度。
未來，腐敗夾層將被持續清理。國家衛健委、國家醫保局、國家藥監局均已公布2025年工作重點。其中，國家衛健委在2025年全國衛生健康工作會議中強調，加強廉政建設，大力深化整治群眾身邊不正之風和腐敗問題；國家醫保局則是印發《醫療保障定點醫藥機構相關人員醫保支付資格管理經辦規程（試行）》的通知，醫保監管對象將從機構向相關人員延伸；國家藥監局在全國藥品監督管理工作會議上作出部署，2025年提升藥品監管法治化水平完善藥品管理法規體系。
此外，國家監察委員會已透露，在2025年，醫保基金管理、養老服務突出問題還將迎來專項整治。另根據《中國共產黨第二十屆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公報》，2025年，醫藥仍是反腐的重點領域。全會提出，持續發力懲治“蠅貪蟻腐”，聚焦縣以下這一關鍵環節、薄弱環節持續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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