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經濟報道特約記者王艷華 北京報道
“明天（當地時間2月1日），農民們將在布魯塞爾舉行大規模抗議活動，預計將有1000輛拖拉機到場。這可能會擾亂歐盟領導人的會議。”
這是位于布魯塞爾的智囊機構MCC（Mathias Corvinus Collegium）的傳訊主管告訴記者的消息。記者得到這條消息時距離歐洲農民贏得了布魯塞爾的第一個讓步不過數小時——1月30日，歐盟宣布推遲執行迫使他們留出土地以鼓勵生物多樣性和土壤健康的規則。
按規定，為了恢復土壤健康并增加面臨危機的生物多樣性，農民需保留4%的耕地不用于農作物生產；或者，如果農民選擇將7%的土地用于種植三葉草等“捕獲作物”，他們就可豁免遵守這一“休耕”規則。
根據新提案，到2025年，農民將不再受到保留休耕地或用于農作物種植的要求。然而，顯然這并不能滿足歐洲農民的期望。據當地媒體報道，法國農民提出了高達140項的訴求，這一讓步遠遠無法滿足他們長期以來的渴望。
當地時間1月30日，約10000名憤怒的法國農民實施了他們的“圍困巴黎”計劃，全國至少100處主要道路被封鎖。18名農民試圖前往巴黎東南部的朗吉斯食品批發市場，這個食品市場正是此前法國領導人被稱為“不能容忍”抗議農民進入的陣地。之后，這18名農民與其他79名制造交通堵塞的同伴一同被強行拘留。在此之前一天，法國內政部下令在巴黎周邊部署15000名警察，內政部希望安全部隊能夠“防止封鎖”朗吉斯國際市場和巴黎機場，并啟用直升機監視拖拉機車隊。
“圍困巴黎”的計劃距離兩名氣候活動人士向巴黎盧浮宮博物館名畫《蒙娜麗莎》的保護玻璃潑灑湯汁不過幾個小時。在此之前，農民們在城市建筑前傾倒成堆的糞便表達他們的不滿。雖然1月26日，法國政府宣布了一系列措施來安撫農民，但農民們聲稱這些措施并沒有完全滿足他們的需求。
劍指“農場到餐桌”
德國農民像法國農民一樣憤怒，原定計劃一周的抗議活動已經大幅延長。“在德國，最近一周的農民抗議活動在柏林舉行了一場中央示威，參與者多達3萬人，有6000臺拖拉機，但全國其他（至少數以萬計）抗議者的具體數字尚不清楚。”MCC的研究員Richard J. Schenk在采訪中告訴記者，MCC組織了1月24日歐洲農民在布魯塞爾的抗議活動。一位在德國的居民告訴記者，算上近期在德國的鐵路罷工，“這是我在德國10年之內見到最大范圍的抗議了”。
歐洲農民正在拿起鋤頭、開著拖拉機進城反抗，他們的憤怒正在與日俱增。法國、德國、立陶宛、波蘭、羅馬尼亞以及荷蘭等國都出現了抗議活動。在過去幾周，憤怒導致交通堵塞、平民喪命。但抗議仍然在繼續。“農民抗議活動影響著所有歐盟成員國，盡管程度因規模和范圍而異。”Richard J. Schenk在采訪中告訴記者。
雖然歐盟委員會主席馮萊德恩（Ursula von der Leyen）1月25日在與農民的戰略對話上表示：“我們都有同樣的緊迫感，事情必須得到改善，我們必須找到新的前進道路，并為你們非常清楚的問題找到共同和持久的解決方案。”但農民們認為這場對話“來得太晚了”。
自去年12月以來，德國農民紛紛走上街頭，對取消他們的柴油補貼表示抗議。據德國當地媒體報道，在歐盟國家中，取消柴油補貼前，德國農民的柴油成本位列第七；而在柴油補貼退出后，預計德國農民的柴油成本將在2024年上升至第五位，2025年升至第三位。到了2026年，德國和荷蘭的柴油成本將幾乎達到同一水平。屆時，德國的柴油成本預計將達到每升1.70歐元，而目前柴油成本最高的荷蘭為每升1.72歐元。擁有歐盟區域內最高的農業柴油成本，這對于德國農民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負擔。按照平均每年每公頃使用約110至120升燃料，每個農場平均64.1公頃土地來說，一個農場將多付出數萬歐元的柴油成本。
法國農民長達140項的訴求單上包括：取消農業柴油補貼導致柴油價格上漲；每年需要額外支付高額的水費，增加了他們的經濟負擔；復雜的法規使得農民難以明了可以采取什么行動，又有哪些是被禁止的；歐盟綠色協議所推動的殺蟲劑和除草劑的禁令，限制了農業生產方式；同時，新的歐盟范圍的協議也讓法國農民感到擔憂，因為這可能導致更多來自巴西和阿根廷的牛肉進口。農民們表示，與這些國家競爭非常困難，因為它們不受嚴格的動物福利法規約束。
盡管各國農民的訴求都各有重點，但最終都指向了“農場到餐桌”（Farm to Fork）計劃，這項歐盟自2020年3月公布的政策，旨在減少農業的碳足跡，加速農業向可持續食物系統過渡。該戰略制定了改革歐盟糧食系統的具體目標，包括減少50%的農藥使用和風險、減少至少20%的化肥使用量、減少50%的抗菌藥物銷售量、有機耕作農業用地達到25%。它還提出了雄心勃勃的措施，以確保歐盟公民最容易獲得健康的選擇，包括改進標簽系統，以更好地滿足消費者對健康、可持續食品的信息需求。
“這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歐洲農業政策的長期原則形成鮮明對比，后者優先考慮了糧食安全、戰略自主性和可負擔的價格。”Richard J. Schenk認為，“永遠不再饑餓！”這個歐洲農業的古訓已被拋棄，隨著綠色政策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目標成為歐盟政策的首要任務，農業產量減少已成為應對目標的準備條件，歐盟委員會愿意減少農業產量以實現這一目標。
憤怒的背后
法國農業生產者全國工會聯合會(FNSEA)是法國最大的農業聯盟，FNSEA一直強烈反對“農場到餐桌”戰略，在2022年2月俄烏沖突后發布的一份聲明中，FNSEA呼吁歐盟采取更大措施確保歐盟糧食安全，并稱該戰略為“去增長”戰略，“破壞我們的農業然后進口碳是不負責任的。”
“農場到餐桌”背后，是歐洲農業政策的演變。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糧食安全、負擔得起的糧食價格和戰略自主權是歐洲農業政策的主要目標。為了實現這些目標，歐洲經濟共同體實施了農產品的專業化、技術化、農場合并和共同市場。雖然在這一個時期農業政權面臨的主要挑戰是其官僚機構的局限性，但糧食安全的主要目標卻取得了驚人的實現。
此后歐洲迎來了傳統農業政策的淡化。農業體制向多功能新狀態演進，其目標包括：農業政策經濟高效、財政可行、環境可持續，最后才是有助于農村發展。新的支付系統消除了許多經濟低效率，歐洲農業政策達到了一些經濟目標。但新目標、尤其是環境目標，意味著停滯不前的共同農業政策必須承擔比以往更多的義務。共同農業政策(CAP)在各個部門開始表現平平。
在現階段，氣候變化和環境保護提到了至關重要的地位。在一份研究報告中說：“農業政策僅僅是實現氣候和其他環境目標的工具。”農村發展和糧食供應安全已被降級為次要目標。歐洲決策者現在將氣候變化視為糧食安全的最大威脅，“從根本上來說，糧食安全不能再成為歐洲農業政策的直接目標，因為氣候行動是所有農業政策的先決條件。”因此，歐盟現在的許多措施都積極致力于減少農業產量。“用糧食換碳”的時代來臨。
這個時代的來臨，直接帶來了一個讓農民更為無法忍受的結果：歐洲農民的后代大多不會選擇再做農民。幾代人努力耕作的農場，可能會后繼無人。由于綠色政策導致的過高成本，讓農民種得越多損失越多。同時，歐洲農民是老齡化人口。超過一半的歐洲農民將在10年內退休，而只有7%的農民年齡在35歲以下。許多老年農民在家庭中沒有繼承人，在家庭之外也沒有確定的繼承人。一份抽樣的研究結果表明，相比非洲地區的農民，歐洲地區的農民年長較多——非洲40歲以下的農民占43.1%，而歐洲地區只有16.2%；在歐洲地區，只有3.5% 的農民會因為生活方式或新的商機而選擇從事農業，而在非洲地區，這個比例為10.3%。
作為綠色協議的重要部分，“農場到餐桌”規定了農業部門在綠色框架下的行動，但被農業部門質疑，相對于工業部門和能源部門，是否對農業部門碳排放要求受到了最公平的待遇。比如，在弗蘭德地區，農民認為，對待農業和工業港口之間存在很大的差異。這些公司也存在工業排放，但卻不受任何規定的限制。農民的訴求是：如果農場必須關閉，那么港口也要關閉。
不可避免的政治化
“農業將成為即將到來的歐盟選舉的關鍵問題。”Richard J.Schenk告訴記者，至少有兩個要素讓他對此信心滿滿。一是荷蘭樣本，二是政治格局的變化。
在荷蘭，氮危機導致了農民公民運動（BoerBurgerBeweging，簡稱為BBB）的崛起。2021年的執政聯盟提出了多項應對“氮危機”的建議，但都是以必須減少農業企業的數量為條件。2021年夏天，農民抗議活動再次開始，氮危機和荷蘭農業的未來在2021年荷蘭選舉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所有主要政黨都將農業作為其選舉宣言的主要議題之一。農民公民運動在2023年3月的省級選舉中大獲全勝。目前是荷蘭的第三大黨。
同時，在整個在歐洲層面，“自2022年以來，環保主義綠色政策的政治格局也開始松動。在歐洲議會中，綠色政策的關鍵要素開始受到中間派和右翼黨派的強烈反對，而許多關鍵法規（如對農藥的擴大禁令）未獲得批準，”Richard J.Schenk表示。
在德國，抗議活動得到了極右翼的德國另類選擇黨以及持更極端和反民主觀點的團體的大力支持。對于一些歐洲政府而言，更加緊迫的威脅是農民抗議活動引起了極右翼和民粹主義政黨，以及激進陰謀論者的廣泛關注。
這也引起了自由派和左翼政治人物的擔憂，他們擔心農民群體正被極右翼政黨和懷疑歐盟團體激進化，這些政黨和團體準備抓住任何機會，將其作為在6月歐盟選舉前滲透主流政治的手段。“在其他成員國，執政黨向農民做出了重大讓步。在歐盟層面，自2022年以來，環保主義綠色政策的政治格局也開始發生變化。在歐洲議會中，綠色政策的關鍵要素開始受到中間派和右翼黨派的強烈反對，而許多關鍵法規（如對農藥的擴大禁令）未獲得批準。農業將成為即將到來的歐盟選舉的關鍵問題。”Richard J. Schenk告訴記者。
2024年6月，隨著歐盟議會選舉臨近，這場由農民發起的抗議活動可能已經超越僅僅為農民爭取權益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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