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年輕人正涌向義烏,追逐暴富神話。
這些來到義烏創業的年輕人,通常要經歷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涌進名聲在外的國際商貿城。遭到批發商老板們的冷眼后,他們會發現,商貿城商戶老板給出的價格,還不如電商平臺。孤身一人,加上創業小白,讓年輕人在這個小商品之都的議價能力極為有限。
第二階段通常是入坑創業搭子、研學或培訓機構。動輒幾千的學費門檻對預算不夠充足的年輕人并不友好,但前輩和同行口中的無限商機,還是讓他們維持了那份暴富的美好想象。
第三階段是進入實操層面。只有極少數的幸運兒,能成為創業圈內津津樂道的傳奇。多數人的歸宿,是學盡了賣貨套路,卻賣不出去貨。
他們的創業本金耗盡,被退貨退款規則“白嫖”商品,還得對著無人的直播間自言自語。嘗盡了苦頭,最終還是入不敷出,在某一天決定到庫存街,論斤賣出自己當初用盡心思的選品,無奈返回故鄉。
“義烏最不缺的就是年輕人。”義烏司機老朱似乎看透了這座小商品之都的人來人往。在他看來,80%的年輕人會在第二年把錢交給房東、餐館、商戶和快遞,把剩下的庫存賤賣給庫存街,無功而返。剩下的大部分人,無非家底厚一點,撐得久一點,但錢終究是不好賺的。
“拿貨攻略”好用嗎?
5.5公里長,總面積超550萬平方米,相當于770個足球場大小。
大是甜甜對義烏商貿城的第一印象。商貿城有7.5萬家商鋪,按每家店5分鐘,每天8小時計算,也要781天,即兩年多才能逛完。
這足以讓一個單純地想低買高賣的年輕創業者暈頭轉向。
甜甜并沒有想好做什么生意。在互聯網“副業賺翻”的驅動下,買了一張到義烏的火車票。到達之前,她特意搜了攻略:首先,不能問“這個怎么賣”,得說“這個拿貨價多少”;問“能拿樣品嗎”“能包郵嗎”,會被一眼看穿是不懂行的小白。
義烏檔口以批發為主,動輒幾百件起發,運費都是客戶自己出。不少店鋪門口都張貼了“不零售”“只做外貿”的紙條。“同行免入,禁止拍照”的字眼,幾乎出現在每一家店鋪的門口。
單個區域內的每家店幾乎都沒太區別,眼花繚亂的款式讓人無從下手。鼓起勇氣的甜甜指向一款發圈,使出話術:“這個怎么拿?多少起拿?”
店老板頭也沒抬:“2毛8,一件起拿。”
“一件?是指這樣一個嗎?”
“一件720個。”
感受到甜甜的沉默,老板抬起頭來指了指門口不起眼的一個小箱子:“要零售的話,在里面挑。”
若問到產品質量、出口標準,商貿城的商家頂多回一句“沒問題”。句句有回應,但絕不過分熱情。
這些網傳的話術顯然難以應對老道的義烏商家。熟練的采購員一般會拿來樣品或圖片,直接問店家詢貨詢價,有現貨或訂做,再確定工期和數量,一套流程下來大概只要十幾分鐘。
對于在商貿城浸泡了幾十年的“老油條”來說,一眼就能看穿甜甜這樣的“義烏新人”。
“疫情之后,所有人都覺得義烏有錢賺,涌進來一大波人。他們沒有老客戶,就只能卷低價,甚至有些賠本賣,直接把市場都搞壞了。”在商貿城做膠水的冉先生對時代周報記者說。開店20多年,他見過太多試圖在義烏撈金的人失意而歸,“我旁邊的店都換三、四輪了”。
逛了一天,微信顯示步數2萬+,甜甜只順手買到一套吉他弦。回家上淘寶一搜,甜甜傻眼,價格比自己的“批發價”還便宜2元
迷茫的創業者
安徽人老吳畢業后就在東北工地上干活,但建筑業不景氣,他決定“提桶跑路”。
聽說到義烏就能賺錢,一張火車票,他從雞西坐了28個小時火車來到義烏。在路上,他刷了不少《裸辭xx元孤身闖義烏xx天》的攻略,還約了一個同一天來這里看貨的“創業搭子”圖圖。
圖圖是個閑不住的浙江寶媽,本職的財務工作又累又無聊,她辭職想做點小生意。兩人一見面,圖圖就滔滔不絕地講述她眼中的“商機”:村里的第一家網紅奶茶加盟店,一個月回本,剩下全是利潤;共享無線充電寶可以和火鍋店談合作,每天的成本只有幾塊錢的電費;依托奶奶的首飾店,她可以去深圳水貝進黃金,還可以做回收飾品的生意。
圖圖覺得現在這個時代如果做線上靠流量帶貨,拼不過那些沒有底線的人。她村里的網紅,大鬧陌生人葬禮,還給民警遞安全套,一系列獵奇的行為牢牢抓住了十里八鄉的流量。“她每天就開播幾個小時,什么也不用干,大多數人都是來罵她的,但是看熱鬧的打賞也不少,那也是真金白銀。”
老吳話不多,人看著倒是實誠。圖圖玩笑式地邀請老吳一起創業,“你覺得我那充電寶生意咋樣?要不要先投我五十萬?”
老吳咽了下口水,擺擺手婉拒了。
在工地干了四年,扣去寄回家里的,老吳存款不多。更何況從去年開始,家里還催著他攢錢準備彩禮。
圖圖的計劃也沒有真的實施下去,很快她就覺得,跟著老同學小余干,更輕松更有“錢途”。
小余的生意說白了,就是“薅平臺補貼的羊毛”。他發動親朋好友在電商平臺的補貼活動期間下單,再加價賣給囤積商。后者在平臺活動空檔期,以用低于現貨價的價格出售,賺取利差。
一番交流過后,圖圖覺得自己離小目標越來越近了——那是一款售價45800元的香奈兒女包。
老吳則覺得,小余的生意有些“不合法”,而且他也沒能力發動那么多親戚朋友。
獨自在義烏又轉了兩天后,老吳再次在創業搭子社群里發問,“有沒有和我一樣資金不多但也想創業的朋友?”
五分鐘后,有兩個人回復他。但老吳翻了翻對方朋友圈里的旅游照片,瞬間失去了交流的欲望。他覺得那兩個人都是富二代,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學不會的暴富經
沒有創過業的年輕人“不信邪”,他們仍然不斷涌入義烏。
另一個側面是創業社群的持續擴張。
在線上,小紅書最火的義烏研學博主,雖然每個月僅招收三四十名學員,但有意向的咨詢者不在少數,短短兩個月就加滿了20個500人上限的群聊。
做飾品電商的小楊在群里待了兩個月,有不懂的就問,雖然經常能得到簡短的答案,但他發現很少有人愿意私下加好友進一步交流。
小楊覺得,社群內的交談,與其說是交流學習,不如說是互相訴苦提供情緒價值。“因為已經‘很卷了’,一個人在義烏進的貨爆單了,第二天所有人都能找到同樣的貨去模仿。而同樣的商品,別人播了一周就能出單賣貨,自己播了一個月還是無人問津。還不如不播,掛在那里。沒準哪一天,就爆了呢?”
在義烏街頭,也經常能見到創業培訓學校的廣告。
在一棟陳舊商廈的四樓,一個直播培訓學院走廊里動輒爆單百萬的“學員寄語”,并沒能讓這所培訓機構在物理層面上蓬蓽生輝。
這家培訓學院開了近二十年,課程手冊厚如老酒樓菜單,里面覆蓋了DY、快手、淘寶、拼多多、1688和shopee的培訓課程。張老師一般不會著急催促學員交錢上課,也不允諾學完就能“爆單”。面對學員們的詢問,他總是會拋出一個問題:關鍵是你想做什么品類?
更實在的“暴富經”,可能還要在夜市攤主身上去找。
一位在義烏賓王夜市賣鞋的老板,經常向路過的年輕創業者傳授著他的創業秘笈:“選好品,在攤位待得住,就有錢賺。”
“賣什么決定了你需不需要庫存,要不要額外租倉庫,三萬塊的襪子能賣半個月,但要是飾品,就不需要那么多空間。從看貨到擺攤,起碼毛利得有3-5成,你才能賺到錢。”
老板說,對夜市擺攤的人而言,商貿城的大多數貨源屬于“精品”,真正有利潤的商品得去工廠拿“尾單”,也就是瑕疵品。
從服裝箱包到時下流行的穿戴甲,賓王夜市售賣的內容與各地的夜市沒什么不同,但義烏這個城市給它帶來了天然的流量。
國際商貿城每天五點關門,把整個夜晚交給了夜市。
那些在商貿城零售碰壁的創業者、游客和做完大商單的外國商人,總是喜歡在夜市消費。也正因此,鋪位租金一直在漲。每年3月底,是續租搶攤位的時刻。今年靠近入口最貴的年租金要28萬,即使是在夜市的最尾端,不知幾房東開出的價碼也要5萬8。
隔壁攤主聽到5萬8的報價嗤之以鼻。“就那破攤5萬8?也就騙騙你們剛來的,賺不回來的!”
在司機老朱眼里,最受惠于年輕人創業潮的,可能還是義烏的房東。
義烏的長春、福田、南北下朱等社區內,依舊維持著20年前拆遷民房的基礎設施水平。有眼光的當地人早早買下整棟樓,成為一勞永逸的房東。頂樓自住,一樓租給商鋪,剩下的房屋則永遠會有人來搶。
“你別看外面說房地產不行了,我們這個地方房租一年一交,每年都要漲兩千。”老朱說。
(文中老朱、甜甜、老吳、圖圖、小楊、張老師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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