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入2500元的退休老人 為何能從保險公司“貸款”百萬元？
保單輕易抵押貸款致糾紛，律師呼吁：完善保單轉貸款單的銜接監管
羊城晚報記者 程行歡 實習生 鐘桂瑩
買保險還會欠下保險公司債款？羊城晚報日前接到讀者報料，稱其母親在業務員的誘導下，不停將原有保單抵押，用TX出來的現金再購買新的保險，借款額高達近百萬元。一環套一環的貸款后，老人家終因還不起保單利息，也交不上來年保費，欠下巨額債款。究竟是業務員以高收益為誘設下套路，還是消費者知情自愿？記者獲悉，在各執一詞的拉鋸后，目前雙方已達成一致。專家指出，在保單質押貸款過程中，消費者易被利用和誤導，保單轉化成貸款單，應有一定的“防火墻”。
投訴：母親被誘導投保“錢生錢”實為抵押貸款
剛剛過去的龍年新年，李小姐(因消費者要求化名)一家不算開心，因其母親在中國人壽廣州分公司購買的保險不僅交不上保費，還倒欠了利息，面臨著保單失效、欠下債款的風險。
事情起因并不復雜。“我父母以前的保單都是通過單位從中國人壽購買，因此非常信任這家公司。”李小姐告訴記者，她母親田女士退休后，經常被該公司業務員肖某游說去參加一些線下活動，“邀請時說以前已經購買過，就過去坐坐。但是到了現場，氣氛就不一樣了，不僅推薦了產品，還承諾高收益”。
2022年3月2日，田女士開始通過肖某介紹購入新的保單，問題出在了購買的過程中――這也是雙方產生分歧的主要地方。根據李小姐的敘述，田女士無需拿出很多自有資金，只需從原來已購買的各種壽險保單中“拿出”“已產生的收益”，再購買新的保單，就可以獲得更多高額的收益，以此不停操作下去，可以達到“錢生錢”的目的。但實際上，所謂“已產生的收益”，是通過對原有保單進行抵押貸款，貸出來的資金再購買新的保單，其中最高的一份保費金額達到了108萬元。“這一切都是在業務員誘導下進行的，對方用我母親手機進行人臉識別后，自行進行操作貸款。”李小姐認為，這些保單的購買過程不僅違反了相關規定，還涉嫌詐騙。
不過，針對上述說法，中國人壽方面表示并不成立，每次購買時只是業務員肖某恰好在田女士身邊而已。
套路：前份保單貸出來的錢馬上買下份保險
李小姐給記者看的主要問題保單共有四份，涉及金額分別是2萬元、5萬元、6萬元、108萬元。這些保單不僅涉及她母親田女士，還涉及她的父親李先生，保險的品種均為具備現金價值的兩全保險、年金保險以及終身壽險。
“我母親退休后每個月只有2000多元的收入，根本無力購買這么大額的保險。”李小姐說。在給記者看的養老待遇核定單上，田女士的社保基金月均收入為2506元。李小姐還告訴記者，由于中國人壽廣州分公司的代理人常年服務她父母的產品，因此對她父母的財務狀況比較清楚。在肖某接手代理后，田女士因其他平臺業務爆雷，剛好有一筆39萬元的賠款到賬，“利用我母親對其他理財平臺的不信任，開始誘導她購買保險產品”。
從李小姐提供給記者的父母保單清單來看，共有21份之多，全部集中在終身壽險和年金保險上，這些還不包括因為發現問題反悔退掉的兩份保單。
實際上，這些“收益”是保單抵押借出的資金，不僅需歸還，還要支付一定利息。李小姐告訴記者，在最初購買2萬元、5萬元、6萬元這幾份保單時，因為金額不大，也沒發現問題所在。例如，保費為6萬元的鑫福臨門年金保單，第二年需要交的6萬元保費，是從另外一份鑫耀至尊年金保單中抵押貸出來的錢。而這份鑫福臨門年金保單由于也具備現金價值，從中又抵押借出2.3萬元，用于另外一份保單的購買。這些錢從保單里貸出來，再在中國人壽的APP上購買新保單，只需要動動手指就能實現。如果還欠著保費，甚至會出現錢一到賬，馬上就被劃扣走的現象。
質疑：業務員墊資27萬元讓老人買108萬元保單？
一環套一環的玩法終究會爆雷。李小姐說，2022年9月30日，田女士在肖某的誘導下購買了最大的一筆108萬元的兩全保險。購買資金的來源，除了從其他有現金價值的保單貸出來，也湊了一部分其他資金，但缺口還是挺大的，肖某自掏腰包27萬元墊付。在李小姐提供的銀行流水上，記者看到了兩人27萬元的資金來往記錄，“本來他們推薦給我母親的是一份200萬元的保單，但我母親實在湊不出這么多錢來，因此最終選定了108萬元的”。
這份保險合同顯示，需連交三年保費，保期八年，保額為159萬元。李小姐告訴記者，代理人在推銷這個產品時是這樣表述的：投資第一年就有60%的收益回到這個賬戶上，再從其他賬戶的“收益”上拿點錢出來，可以交剩下的40%，湊齊第二年的保費。
2023年3月30日，前面陸陸續續購買的保單到了需要續費的時候，這份108萬元的保單首次被抵押借出59萬元，“貸款一到賬，馬上就被保險公司劃走，用于另外兩筆保單的交費”。
2023年5月底，當更多的保單需要交費，同時還要支付新的保費和還款時，田女士發現曾經有“收益”的保單已經拿不出一分錢，資金鏈條斷裂。“這個時候我母親已經發現了問題，開始東拼西湊借錢還債。直到半年以后還不了錢了，才敢跟我們說，哭著說對不起我們。”在李小姐提供的中國人壽貸款清單流水上，僅2022年3月到2023年9月，就進行了七次抵押借款，借款額高達97萬元，“相當于用1:1的杠桿購買新的保險，還要支付5.5%的年利。”
李小姐表示，其間，田女士曾找到肖某要求退保，但對方給了她3萬元進行“資金周轉”后便不再理睬。發現上述這些問題后，李小姐開始了漫漫退保路，多次找到中國人壽相關部門進行投訴，要求將問題保單全部退保。
實測：APP上“保單借款”無需任何驗證及密碼
李小姐認為，她母親是一位退休老人，并不了解這些保單的真正情況，屬于誘導購買，并且存在欺騙性操作。除了業務員幫她母親進行手機操作外，中國人壽的保單抵押流程也存在瑕疵，“沒有貸款合同，半年內都不用還利息，只要人臉識別后在手機上簡單操作一下就可以輕松借出錢來”。
記者下載了中國人壽的APP實測發現，注冊登錄后，即可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保單情況，在首頁就有“保單借款”的欄目。點進去后，可以直接看到顯示的保單借款金額，數字旁邊是“立即借款”。再次點進去后，也有防詐騙提示以及“中國人壽不會以任何理由、任何形式要求您保單借款”等提示。但是閱讀完提示，只要按指引操作，填上借款金額、借款時間和選擇借款用途，就可以馬上把錢全部轉進關聯的銀行卡。整個過程無需任何驗證、任何密碼，只有借款時的一些信息提示，全程不到一分鐘。這也意味著，即使手機不是本人操作，也可輕易借出保單的現金價值。
李小姐還表示，保險公司的客戶信息填寫也有問題。例如在保單的客戶信息上，有的寫著田女士年收入的情況是“400萬元”，也有的寫著“150萬元”。“這個年收入是業務員虛構填入的。”她說。
分歧：是業務員誘導貸款還是消費者知情自愿
李小姐告訴記者，在與中國人壽的交涉中，對方一開始并不承認存在問題，并且認為這些都是田女士自愿購買與抵押借款，而涉及的27萬元資金流水，只能證明雙方有資金來往，并不能證明業務員幫客戶墊資；至于年收入400萬元，是田女士自己陳述，業務員代為輸入的。
在中國人壽廣州市分公司2024年1月17日給出的投訴處理告知書中，對李小姐的訴求均提出反駁，認為業務員不存在高額承諾、誘導客戶貸款、墊資購買保險、虛構客戶年收入的情況，一切均為田女士知情且自愿的行為。
2024年1月31日，記者曾與李小姐一起前往廣州市公安海珠區分局琶洲派出所調解，在現場雙方各執一詞，中國人壽方面的態度與投訴處理告知書中一致，對于李小姐的退保要求表示無法滿足。
記者也聯系中國人壽方面了解情況。在給記者的回復中，業務員稱已經與客戶充分溝通，“簽訂相關保險合同是客戶的真實意思。合同簽訂后，投保人本人在合同猶豫期內完成新單回訪，我公司通過新單回訪再次確認客戶清楚保險合同相關內容，保險合同真實有效。”客戶因家庭原因提出異議，目前正聯合廣東正和銀行業保險業消費者權益保護中心(以下簡稱“廣東正和”)一起“配合客戶合理訴求”。中國人壽方面稱，目前已與客戶達成一致，進入相關流程。
不過，在李小姐給記者提供的一份中國人壽廣州市分公司消費者權益保護工作委員會在2023年11月8日作出的內部通報顯示，該公司肖某因為違規被通報，違規問題主要為“肖某在銷售過程中，存在阻礙或者替代投訴人接受回訪、放任他人代替回訪，誘導投保人不接受回訪或者不如實回答回訪問題的違規行為，投訴成立”。
截至發稿前，廣東正和方面也告訴記者，這一案子雙方已經達成一致，目前正在走流程當中。
專家觀點
保單轉化成貸款單
應有一定“防火墻”
如何看待這起糾紛中雙方的爭執？盈科(廣州)律師事務所專業金融律師馮世鋒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通過現有證據去證明保險公司的問題，略顯薄弱，“首先是全程都是線下溝通，沒有錄音，沒有旁證，除了保單和銀行資金流水，并沒有有力證據能證明李小姐母親完全沒有責任”。而雙方的資金流水往來，只能證明這個合同的簽訂過程是有瑕疵的，“即使是業務員墊資，也只能證明合同訂立的過程不合規，但并不影響合同的有效性。”他表示，法院判定一份合同是否無效會比較嚴謹，一是看是不是違反了相關法律法規，二是看消費者是否存在不知情或重大誤解。
馮世鋒認為，這個案例中有很多內容可以探討，最值得警醒的是，從保險合同到借貸合同的轉換過程中，消費者非常容易被利用和誤導。“從這個案例中，保險合同本身沒問題，借貸合同也沒有問題，但這兩者的轉換銜接中，保險人是不是充分同意、有明確的認知，值得商榷。”在他看來，保單轉化成貸款單，應有一定的“防火墻”，保險人需明確知曉保險合同關系轉為借貸合同，才會關心借款利率、償還時間等問題，而不是毫無感知。因此，能否完善這兩者的銜接程序，是監管需要考慮的一個問題。
知多D
保單抵押貸款是什么？
保單抵押貸款是指具有現金價值的人壽保險、年金保險、養老保險等可用保單來質押貸款，按照保單現金價值的一定比例獲得資金。
2020年，原銀保監會曾起草《人身保險公司保單質押貸款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后并未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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